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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有死亡及靈異情節

  


  那日清晨他趕著上班,跨上機車後便急忙往公司的方向騎去。

  大清早暑氣尚未凝聚,微風吹過還可感到一絲涼意,巷弄寧靜一如往常。所不同的是他經過巷口一戶人家門前時,眼角餘光瞥見地上蓋著一方格子紋路的麻布,中間微微隆起,似乎蓋著什麼。

  因為趕著上班,是以他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不再多想,只是方格紋布料正中微微凸起的模樣卻令他無端生出一股難言的不安。

  直到下班回家他才知道那塊麻布蓋著的是什麼——皮皮,經常穿梭在附近街巷的一隻通體漆黑的垂耳大狗。

  隔壁家的張媽總是起得很早,天方亮她便開門灑掃,從街頭一路掃到巷尾,數十年來同一日。

  那天她依舊起了個大早,提著畚箕掃把慢悠悠地往巷子口走,遠遠地她就看到那隻叫作皮皮的大狗躺臥街道正中,巷裡無人,寂靜無聲。

  低聲罵了句笨狗,她心裡想著再過一會兒便是平常人家上班上學的時間,這笨狗還真會選地方躺,難怪三不五時就聽到過路人的喝斥與汽機車的喇叭聲。

  沒好氣地走上前,嘴裡唸叨著黑狗的名字,手中的掃把輕輕拍在橫陳的烏黑軀體之上。

  附近幾隻無人飼養的狗都聰明得很,反應極快,給這掃把碰幾下應該馬上就醒了。按說應是這樣,張媽也是如此認為,卻沒料到她連拍了五六下,躺臥地上的黑狗竟是動也不動,全無反應。

  終於察覺有異,張媽趕緊蹲下身察看,然而癱倒在地的皮皮早已沒了平時東奔西跑穿梭巷弄的活力,嘴邊泛著白沫,一身黑毛不見光澤,身軀浮腫不再起伏。

  「夭壽喔!」蹲下細看以後張媽低聲咒罵一句,驚恐的聲音裡帶著幾分壓抑,消散在清晨無人的巷弄裡。

  飯桌上聽他媽說起,他才知道整件事情的經過。

  張媽大清早發現黑狗皮皮死在巷口,因怕車輛來往不慎碾過,只得將牠拖到旁邊一戶人家門前暫放。

  麻布蓋上黑狗,張媽突然想到這條街的另一隻狗,經常帶著皮皮四處跑的老大姐小花,白底黑點兩色駁雜的大花狗。

  揣著不安在臨近幾條巷弄尋找,張媽最後在附近的一條死巷子裡發現小花。

  花狗倒臥在地,和黑狗同樣的姿勢,浮腫的身體與吐著白沫的嘴如出一轍,只是一旁多了灘顏色怪異的嘔吐物,巷子深處一隻鐵碗孤零零地擺放在地。

  發現兩隻狗橫躺街頭的那個禮拜,附近人家都在猜測,閒言碎語全是困惑。

  可能是隔兩條街的那個誰,他前陣子路過時被兩隻狗吠了好幾聲,皮皮和小花對於不住這條街的陌生人一向很有警覺性。斜對門的陳伯壓低了聲音,他說他看到那個人被吠之後氣得舉起傘作勢要打牠們。

  說不定是大路旁邊那戶的年輕人,常常看他在這附近晃來晃去的不知道想幹嘛,小花、皮皮在這邊顧著,不方便。巷尾的劉奶奶說得煞有介事,她隔著紗門看過很多次,那個年輕人來這條街巡了又巡,一雙眼死死地和兩隻狗對看,賊頭賊腦不知道在想什麼。

  所有流言聽來都有那麼一點根據,同時卻也有點可疑,說話的人言之鑿鑿,卻沒有一個推測得以被證實。

  唯一能確定的只有那個鐵碗,裡頭留了些混著農藥的狗食剩飯,同樣的東西也出現在小花身旁的嘔吐物裡,以及兩隻大狗的肚腹之中。

  最後還是沒能找出是誰放下那個鐵碗。

  兩隻狗被一直餵養牠們的阿真姨夫妻帶去焚化,聽張媽說他們把骨灰埋在附近公園的樹下。

  同個禮拜的週末,他放假在家,聽到外頭幾個小孩滿街巷弄大呼小叫,稚嫩的嗓音連聲喚著兩隻狗的名字。

  腳踏車鍊轉動的響聲,偶爾是奔跑的腳步聲,時有時無地在街巷中響起。

  那麼熱的天,幾個孩子來來回回地喊,徘徊巷弄不知疲倦。

  他們還不知道。

  這幾個孩子不住這條街,他們有的住在岔路拐彎進去的巷子末尾,有的住在更遠一點的稻田旁邊。流浪貓狗的活動範圍極大,因此這些孩子常和鄰近的貓狗玩在一起,感情很好。

  聽他媽說,這些小朋友平日下了課經常跑來這條街逗狗玩,他放假時也常看到這群孩子騎著腳踏車經過,後頭跟著皮皮和小花,街頭巷尾鬧騰而過。

  孩子們是真的很愛這兩隻狗。

  以前曾有人通報衛生局來抓,這些孩子不知從哪裡聽聞風聲,趕緊跑來將兩隻狗趕到別處。

  趕跑了狗,他們回過頭拼命地向前來補狗的人求情擔保——這兩隻狗很乖,牠們不會亂咬人,不要把牠們抓走。

  在市場擺攤賣水果的阿真姨回家拿忘了的東西碰巧撞見那幕,兩個捕狗隊的人面有難色,幾個小孩急得要哭。她實在看不過去,於是將養狗的事攬到身上。

  後來她真的和幾個孩子帶著兩隻狗去植了晶片,被之前的主人遺留在這條街的皮皮和小花,終於又成了有家的狗。

  腳踏車和跑步的聲音再次響起,他想著是否要出去叫住那群孩子。

  不忍放任他們受這毒辣日頭的曝曬,同時卻又抗拒開口告知他們事實,矛盾的思緒在腦內角力,猶豫之間他聽到外頭響起其他人的聲音。

  是隔壁的張媽,她開了鐵門喊住那些小朋友:「弟弟啊——你們別找了啦!弟弟啊——」

  回應她急切喊聲的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其中夾雜著腳踏車鍊轉動的聲音。

  「張媽媽,皮皮和小花去哪裡了啊?怎麼都沒看到牠們?」聽這聲音,應該是孩子當中年紀較大,騎著腳踏車的那個男孩。

  不像平時聊天那般豪爽大聲,張媽壓低的嗓音透出幾分刻意。他隔著門在屋裡靜靜地聽,話語穿門而過,顯得有些零碎而模糊不清。

  皮皮和小花成了阿真姨的狗,可是仍然常見牠們在巷弄裡到處遛達。張媽笑說牠們可能在外頭野慣了,不喜歡被關在家門內束縛。

  阿真姨晚上拉下鐵門之前會將兩隻狗趕進家裡,凌晨三四點準備出門批貨就把狗放出來。附近的鄰居都知道,多少會幫著照應,可卻沒想到還是被鑽了空。

  附近經常有人拿些剩飯碎肉給牠們吃,他也拿過幾次,家人不吃的雞脖子雞屁股,他媽撿了裝在紙盒裡就叫他拿去給兩隻狗啃著吃。

  或許因著大家都這樣,使得牠們自然而然對人們放在地上的食物失去了戒心。

  誰又能料到鐵碗裡盛裝的是不懷好意。

  附近的人都說這兩隻狗頗有靈性,能通人性。

  小花本來是巷口一戶人家養的狗,那戶人家幾年前搬走,整間屋子搬得空空蕩蕩,卻唯獨留下了他們養的大花狗。

  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都能看見花狗趴在空屋門前,一有人經過便立即抬頭,豎起的耳朵微微顫動,卻在行人腳步不停地走過以後頹然垂下。

  獨自守著緊閉的門扉,牠似乎在等著什麼人回來。

  約莫半年以後,空屋有了新的主人。花狗被趕離了一直固守的家門,那裡已不是牠的家,穿梭街頭巷尾,牠無家可歸。

  不久後鄰里開始餵養牠,不知道是誰幫牠起了名叫小花,牠於是在這條街住了下來。

  皮皮是小花從別處帶來的,初來時還只是隻小狗,身體只有小花的一半大。

  附近的人放了食物在地上,小花低頭揀食時皮皮會靜靜地趴在一旁,等小花吃飽了才上前撿剩下的。

  所以大家開玩笑說皮皮是小弟,小花則是牠的老大姐。

  姐弟倆在這條街住了下來,認得了街坊鄰居,顧著街頭巷尾,附近的人都說牠們頗有靈性。

  阿真姨也常說這兩隻狗很聰明,她最愛說皮皮從隔壁縣市跑回這條街的事。

  一日天還未亮,阿真姨和丈夫照例準備去隔壁縣市批貨。載東西的小貨車停放門前,後車廂微開,他們沒注意到竄出鐵門的黑狗縱身一躍便跳了上去。

  皮皮乖巧地縮在車廂角落,晃晃悠悠地跟著夫妻倆到了隔壁縣市,阿真姨打開後車廂時給牠嚇了好大一跳。

  也是忙亂中粗心,他們批完貨離開時竟忘了還有隻狗不知晃蕩到哪裡去,放好貨品關緊車門便驅車離去。

  傍晚回了家看到小花,阿真姨才想起傻乎乎上了車的皮皮,於是急忙又拉著丈夫開車去往隔壁縣市的批發市場。

  可是任憑他們怎麼找卻也找不到黑狗的身影,市場的人說中午還曾看見,傍晚便不見了蹤影。

  夫妻倆頹喪返家,接連幾天去批貨都不忘到處探尋,無奈的是一再無功而返。一個禮拜後他們終於放棄,想著恐怕是再也找不到了。

  不想幾個禮拜之後,黑狗卻又忽地出現,只是比起之前瘦了許多,原先漂亮帶有光澤的黑毛也給灰塵弄髒不少。

  阿真姨和丈夫又驚又喜,對此嘖嘖稱奇,到處說給別人聽。

  這麼聰明、有靈性能通人性的兩隻狗。

  然而再怎麼聰明,再如何有靈性、能通人性,終究難解裝在鐵碗中的滿滿惡意。

  聽張媽說兩隻狗的骨灰埋在附近公園的樹下,離這條街只有幾百公尺遠。

  幾天後的清晨他一如往常趕著出門,將機車牽出家門時習慣性地往對面看去,那裡停著一輛銀白轎車,對門大哥的寶貝愛車。

  下意識地瞥了車底一眼,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一雙圓滾滾而晶亮的眼睛。驚訝之餘他立刻蹲下身察看,雙眼捕捉到的卻不是方才那雙透著光亮的小眼睛,而是兩個竄出車底消失無蹤的模糊黑影。

  幾乎是瞬間,他想起了皮皮和小花。

  夏季炎熱,兩隻狗經常躲在車底避暑,他看過好幾次牠們從車底鑽出來的模樣,偶爾他也會蹲下來和牠們對看,陰影中一雙小而圓的眼睛特別明亮。

  隔幾天在飯桌上聽他媽說起那幾個找狗的孩子,他們說在巷子盡頭看到一黑一白兩個身影,拐個彎追上去卻是不見蹤影。

  孩子們異口同聲地說那是皮皮和小花,大人們卻說是他們太想念兩隻狗了。

  「也有可能是別的地方跑來的狗啊。」他爸一邊挾菜一邊說,試圖從其他角度尋求合理的解釋。

  含糊應了一聲,他低下頭扒飯,心裡信了孩子們的說法。

  那兩隻狗很聰明,有靈性、能通人性。

  也許牠們捨不得那麼快離去,也許那是一種將行的告知與道別。

  後來他也曾再往車底看去,卻再也沒能看見那雙圓滾滾而晶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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