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那時正是初春時節,春風拂面而來尚帶著幾許寒意,枝枒上卻已是綠芽新生,當中綴著點點嫣紅,偶爾流出幾聲婉轉鳥鳴,一片生意盎然。

  李平垂首緊跟在縣令身後,聽著前頭上了年紀的老官員叨叨絮絮,那嘮叨絮語與啁啾鳥鳴混為一體,倒也別有一番意趣。

  「這位官人原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只因直率敢言,不注意便得罪了朝裡舊臣……這不,給人逮住詩文裡幾句不甚要緊的話,硬是扣他個大不敬的罪名,就給貶到咱們這偏僻地方來了。可到底還年輕,兼又滿腹才華,指不定哪日皇上忽地又想起來了,還有機會回京擔任要職呢……」

  老縣官撫著頷下白鬚搖頭晃腦地說著,似在嘟囔,後頭跟著的人便依舊沉默不語地聽著。

  李平自幼長於這偏僻縣城,莫說那遠在天邊的京城,便是這小小一座縣城也不曾踏出去幾次。對於繁華帝都、巍巍朝堂,他不僅沒瞧過,便連想也不曾想過,自然無法對老縣官說的話作出任何回應評斷。

  即令是此刻侃侃而談的張縣令,對於京中事務也不過是略知一二罷了,要說熟知朝中情勢,那是遠遠說不上的。

  「總之,這京裡來的官人咱們總歸是得罪不起的,咱們雖也給不起什麼,可還是得將他當作貴客,好生服侍,明白麼?」老縣官低聲囑咐,說話時回頭瞧了李平一眼,見後者低著頭小聲地應了聲是,方又滿意地轉回身去。

  不一會兒,兩人在鄰近城郊的一處小宅院前停下腳步。

  老官員扯開嗓子在大門外高喊了幾聲,話音未盡,便有人急急忙忙地迎了出來。出來的是名男子,名喚吳清。李平偷覷了一眼,只見來人穿著一襲素色長袍,身材甚是挺拔,一張稜角分明的臉帶著幾分剛毅英氣,舉手投足間卻顯出讀書人的溫文儒雅。

  吳清笑著同老縣官寒暄了幾句,態度甚是親熱,說話間已領著二人進了院內。李平默不作聲地跟著,行走間轉著眼便將這處宅院打量了個遍,只覺此處雖比不得豪門富貴那般富麗堂皇,卻也因此少了幾分富貴人家的庸俗之氣,反倒顯得格外地素雅別緻。特別是院裡栽的幾棵梅樹,此時枝上殘梅尚未凋零殆盡,幾點紅蕊在春風裡微微顫動,瞧著煞是可愛。

  不多時三人便進了屋內,吳清將老官員請上座,自己坐在下首,李平則安靜地立在一旁的角落候著。

  入座後,老縣官又和吳清客套了幾句,方才道出到訪的目的:「前些日子我便和官人提過,我這兒有個孩子,雖說沒什麼特別的長處,但做事甚是機靈。想是官人遠從京城而來,路途遙遙,是以不便帶人過來。只是這人生地不熟的,身旁又沒個侍候的,想來定有諸多不便,我看便讓這孩子待在您身旁做些零碎雜事,這樣可好?」

  吳清笑了笑,推辭道:「尊長說的哪裡話?說來見笑,晚生家中赤貧,原也無甚僕從可以使喚,哪裡又有什麼不便呢?蒙您如此記掛,倒讓晚生惶恐了。」

  老縣官撚鬚一笑,對吳清的這番話倒未全信,只是勸道:「這離家在外不比在京城,得個人在身旁照應著總是好的,還望官人莫要推辭。」說著便向李平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小人李平,見過官人。」原先默然立於一旁的李平趕緊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只是說話時一雙眼卻直瞧著地面。

  吳清卻也不再推辭,拱了手便向老官員道謝。

  他見面前的少年生得清秀,一副低眉順目的乖巧模樣,瞧著甚是喜歡,不由得一哂,伸手便將人拉到近前。

  「莫要緊張,把臉抬起來說話。」吳清語聲溫和,全無半點京中大人物的架子,許是因著這樣的緣故,李平稍稍放鬆了有些緊繃的身子,順從地抬起頭來看向面前的人。他倒不是害怕,只是這察言觀色、溫順聽話的舉措早已成了習慣,是以此刻他也只是靜默地看著面前的人,任著對方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

  吳清拉著李平的手,面上帶笑,連著問了幾個問題。

  他的年紀、出身、讀書與否,待聽其說到年幼時雙親俱逝,又無兄弟姊妹扶持,幸得縣令老太爺收留等等,吳清不禁一嘆,便未再繼續問話。只他一雙眼卻忍不住看向坐在一旁的老人家,只見得那雙因著衰老而略顯混濁的眼裡隱約透著憐惜,吳清心有不忍,看向李平的眼神便又隨之柔和了幾分。他輕拍了拍握著的那隻手,溫言道:「李平,在我這兒無須拘謹,只是這段時日恐怕要委屈你啦。」

  李平尚未答話,老縣官便笑著先開了口:「官人這麼說倒是折煞這孩子了,跟著官人您哪裡又有什麼委屈呢?」說著,便又轉向李平,刻意板起一張臉來囑咐:「李平,你既跟著官人,便要好好聽話,切不可有所怠慢,明白麼?」

  李平原想轉頭答應,奈何一隻手被人攥著,他思忖著不好抽回,只得向著吳清點頭,順從地應了聲明白。

  之後李平仍舊退到一旁,老縣令又同吳清多聊了幾句方才告退離去,李平遂留在了此處。

  卻不想隔日老縣官那兒又打發來了個王大娘,瞧著雖已上了年紀,身子骨卻還很是硬朗,說是遣來替官人打理吃食的。

  原來這王大娘本是老縣官府裡做事的,只因年少喪夫,膝下無子,故而一向疼惜這個在縣衙裡打雜跑腿的小孩兒。她因恐李平一人不能伺候吳清,便央了老縣官讓她一塊兒過去,老縣官原也是個寬厚的,聽王大娘說得在理,便允了她所請,讓兩人一道,也好相互幫襯。

  此後,這處座落於城郊附近的小宅院裡便住下三人,為主的不端架子,待人平和;為僕的恭敬和順,辦事妥當,相處下來倒也其樂融融,一團和氣。

  吳清到這地方任的本是閒職,也無甚公事須辦,鎮日裡便是讀書練字,得了興致便寫些詩文自娛,一派的逍遙自在,竟似全無貶謫之苦。可倒底曾得聖上青睞,他心裡其實也頗有些自視不凡的意思,卻不想如今給人踢到了這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待著,那心裡的埋怨憤慨自是一點兒也少不了的。

  常言道酒後吐真言,吳清首次說起朝堂紛擾,便是在幾杯黃湯下肚之後。

  那日他特別想喝酒,許是心底的煩悶總須尋個法子宣洩,又或者僅是單純地念起醉時醺然的滋味。他心裡念著,便遣李平去酒肆裡沽了幾斤酒回來,又擺上幾碟果子、點心權當配酒。

  濁酒入了喉,吳清只覺這鄉下人家釀的酒到底不比京裡醇厚,入口帶著些酸澀苦味,倒與他如今的境地頗有些相似之處。

  李平依舊溫順安靜地立於一旁,一室靜謐,僅有碗碟杯盤偶爾碰撞發出的細微聲響。約莫是在吳清飲乾了第五杯酒以後,他抬頭看向身旁始終靜默不語的少年,見對方低眉順目,與初見時仍是一個模樣。

  對於這份溫順,吳清是很喜歡的。

  「李平,過來坐著,一塊兒喝。」心血來潮般,吳清忽地說道,既非詢問,亦非請求,而是不容拒絕的命令。

  李平抬起頭,眸裡的驚詫猶疑清晰可見,吳清自是瞧得清楚,卻不以為意,指了指身旁的椅子道:「坐吧,不要緊的,我自個兒喝酒多沒意思?」說著卻頓了頓,想到什麼似地,又道:「是了,這兒只有一隻酒杯,你再去拿一隻來吧。」

  李平無法,只得尋了酒杯過來,依言落座,只是動作裡卻還帶著幾分遲疑。吳清也不在意,取過酒壺便往他杯裡斟酒,這舉動卻又將李平嚇了一大跳。

  「官人……怎敢、怎敢勞煩官人您……」李平慌忙說道,只是此刻要想阻止卻也不是,泰然自若地接過酒杯卻也不成,他伸出去的一雙手懸在半空,卻不知應當如何舉措。

  吳清見狀不禁一笑,擱下酒壺便將酒杯塞入李平手裡,說道:「說了讓你陪我喝酒,毋須拘禮,這酒桌之上無分貴賤,今兒咱們一塊兒喝個痛快!」

  小心翼翼地接過酒杯,李平卻不敢就喝。他心裡明白得很,所謂「無分貴賤」,向來只有高高在上的人們能說,若他真以為自己能和官人平起平坐,那便是不知天高地厚,倒要叫人笑話了。

  見李平默默捧著酒杯,凝神盯著卻不敢就喝,時不時還偷覷自己一眼,吳清便知這小孩兒心裡還是有所顧忌。他一向愛這孩子恭謹,對於這副謹小慎微的模樣更是喜歡,只是他心裡分明喜歡得緊,卻刻意板起面孔,沉聲道:「怎麼?我請你喝酒,你倒不願意,想來是存心不給我面子了。」

  李平見說,不由得一驚,忙要解釋:「小人怎敢……只是小人身分低微,怎麼、怎麼能與官人同坐一張桌子,共飲一壺酒?小人實在惶恐……」

  這幾句話說得吳清心裡更是舒坦,只是他面上不變,眉頭卻皺得更緊:「這些話你不必再說,我只問你,本官今日替你斟的這杯酒,你究竟喝是不喝?」

  見吳清似乎動了氣,李平不敢再辭,於是又道了謝,便仰頭將杯中之物一飲而盡。他未曾飲過酒,混濁的酒液入了口,只覺又苦又辣,一股烈火燒灼般的刺痛便從喉嚨深處衝將上來,激得他險些要將嘴裡的東西吐了出來,好在他雙唇閉得緊,方才勉強嚥下。只是那酒勁於他而言實在刺激,是以只飲一杯,李平整個腦袋瓜兒便有些暈暈乎乎的了。

  吳清見他喝得痛快,心裡很是高興,早先刻意板著的臉化了開,提起酒壺便又將李平的酒杯斟滿。另一邊李平卻是頭腦發漲,一時竟說不出推讓辭謝的話,只是傻楞楞地看著吳官人動作,待面前的人斟好了酒放下了酒壺,他還兀自木木地捧著手中的酒發愣。

  令他回神的是吳清一句帶笑的「來,咱們今兒不醉不休!」還沒來得及細思,他便傻傻地將酒杯迎了上去。

  杯盞相擊的聲音很是清脆,那響聲傳入李平耳裡卻忽地令他心頭一顫,他見到吳清仰頭飲酒時脖頸間的結因著酒水入喉而滾動,不知怎地,便著了魔似地也將手裡的酒一飲而乾。

  吞下苦辣的酒漿,李平只覺喉頭一陣灼熱,一股燥熱直衝腦門,熱得他耳根發燙,好似幼時得了風寒渾身發燙一般,恍惚間卻又有種飄然欲飛之感。他感覺腦袋暈沉沉的,吳清偶爾同他說幾句話也聽得不甚清楚,只知眼前的人若提了酒壺起來便得將手裡的空杯往前遞,若伸將過來的是酒杯便將同樣滿盛的杯盞往前靠,那杯盞相碰的清脆聲響之後便要將酒飲盡。

  如此迴還反覆幾遍,李平便覺天旋地轉,眼前的景物似都在晃動,一時間頭暈目眩,再不能支撐。於是手中的空杯往桌子上一擱,整個人便趴倒在桌面,沉沉睡了去。

  一旁的吳清仍舊啜著酒,神色卻還一如往常。他見身旁少年撲在了桌上,不禁一哂,他早料得李平酒量甚淺,倒也不覺得哪裡奇怪。笑著搖了搖頭,吳清舉箸正要夾菜,餘光撇過李平的臉卻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那趴倒在桌上的少年此刻看來格外地溫順,酒氣薰得他面色紅潤,粉也似的紅暈一路漫延至脖頸處。吳清不由得凝神打量起面前的人,視線掃過了那張清秀的面龐,一路延伸至頸項,接著隨背脊起伏,於是將那尚未長開的少年身段盡覽眼底,一時間竟叫他看傻了眼。

  好一會兒,吳清才將目光移轉了開,只是那目光閃爍,心裡卻早有了一番計較。

  那夜李平醉得一蹋糊塗,究竟喝了幾杯酒,聽了官人說的什麼話,怎麼上的床,他是一點兒也想不明白,唯獨酒醒後的頭疼格外地清楚折騰。

  素日裡他都是極早起的,一番洗漱後便是灑掃院落、擦拭書房的窗檯案几,完畢後便趕著侍候官人梳洗更衣。只是他昨日大醉,是故今日起得晚,睜眼時竟已近辰時。

  他見窗外日頭已高,心裡一驚,也顧不上腦袋混沌,慌忙下地,換了衣衫抹了把臉便要出去,卻不想王大娘正好從外頭進來,兩人恰好撞了個滿懷。

  大娘手裡捧了個盛著湯水的碗,這一撞險些翻了,好在她反應得快,「唉呦」一聲便穩住身子,那碗裡盛著的東西才不至翻了出來。

  「瞧你這孩子急的,橫衝直撞的,做什麼呢!」王大娘給這一撞嚇得不輕,忍不住抱怨一句,她一隻手捧穩了湯碗,另一隻手卻拉過李平,將他按在了床上。

  此刻李平腦子尚有些暈乎,一時沒能反應得來,便給按坐在了床沿。他甩了甩腦袋勉力打起精神,便又著急著想起身:「大娘,都這個時辰了,我得趕緊過去官人那兒侍候……」

  他這邊兒緊張兮兮地,王大娘卻絲毫不加理會,手依舊按著他的肩,逕自挨著他坐下:「瞧你急的,還侍候什麼呀?官人說啦,讓你今兒好好休息,用不著去他那兒侍候了。」

  李平聞言不禁一愣,只聽大娘又道:「官人說你昨日飲酒過甚,想來今日定然難受得緊,這才讓你好好休息呢!他還特意囑咐我做些解酒的東西與你,來,趕緊把這解酒湯喝了,這是大娘特意給你做的,喝了定會舒服些。」說著便將那湯碗塞進李平的手裡,連聲催他喝下。

  捧過碗,李平心裡卻還有些不安,開口便又問起了吳清那兒的事。王大娘見他拖沓,沒好氣地瞪他一眼,罵道:「你這孩子小小年紀的,怎地操那麼多的心?我一看你這臉色便知官人說得不錯,你就不曉得你自個兒臉色有多差!再說了,官人那兒還有我呢!說了不用讓你侍候,你不好好休息,還在這兒瞎操什麼心!」

  這一串話劈哩啪啦地說將下來,倒讓李平啞口無言,他知大娘心疼他,忙應了幾聲是,不再多說什麼便將那解酒湯飲下。他小口小口啜飲著,那邊廂王大娘卻是起了興頭,一個勁兒地唸叨起來。她一會兒埋怨吳清不應拉著李平喝酒,一會兒又責備李平不該飲酒無度,不多時卻又讚起了吳大官人的不端架子和寬宏體恤。李平是聽慣了大娘嘮叨的,是以聽在耳裡也不覺得厭煩,反倒有些好笑起來。

  他聽著王大娘聒絮,不知怎地卻想起昨日杯盞相碰的清脆聲響,官人替自己斟酒的親切神態,還有那仰面飲酒時喉結滾動的模樣。官人確是寬宏,否則又怎會容得自己這樣的人與他同桌共飲、與他杯盞相擊、與他把酒言歡?

  李平將那碗湯喝得乾淨,心裡卻想,這是官人特意囑咐大娘給我做的,官人不僅寬宏,甚且體貼,自己想是上輩子修了什麼福分,才得在這樣的人物底下做事。

  他心裡想著,卻沒注意,這解酒湯解了他的頭疼,卻在他心上化了開,留下了些別的物事。

  後來李平從官人嘴裡得知了那夜他爛醉如泥,是官人抱了他回房,那閉得緊實的窗扉是官人帶上的,那蓋得嚴密的被角是官人掖上的。他聽到這事兒時險些跪倒在地,虧得官人扶住了他,連聲地勸慰。

  之後李平照舊在官人身旁侍候,只是卻不再似先前那般時時低垂著頭,他偶爾抬眼偷覷吳清,不由自主地便會想起那夜對飲的情景。他雖記不得官人如何將他抱了回房,卻時不時地在腦子裡想那場景,官人如何抱的他,如何替他蓋的薄被,他心裡想著,常生出一股子輕飄飄的說不出來的感覺。

  有時他不經意和官人對上了眼,便忽然感到胸口突突地跳著,他說不出是為何,卻覺得那對著自己的眉眼裡竟好似懷著些說不清道不出的柔情。他對自個兒這般不明所以的心情感到惶惑,於是暗暗地告誡自己,可那心思浮動卻如飛散空中的棉絮,越是想壓著便越是壓不住。

  這番心思吳清自是看得明白,他是有意鼓勵李平的,是以那平日裡的觸碰及眼神便加了些別樣的意思。他原是刻意,可做來卻是不著痕跡,再自然不過。

  在吳清以為,這文人騷客卻有幾個不風流?既是盡顯倜儻的風雅事,又何須禁止?他原是風流慣的,對著酒樓裡的歌兒舞女尚且能調笑自如,何況是對著李平這般不曾見過世面的鄉間小兒。

  只不過這道理李平不會懂得,他只是伴在官人身旁,默默聽著,聽吳清說起他滿腔抱負,奈何朝中小人橫行,滿腔熱血只能盡化憂憤;聽他說起那指腹為婚的新婦進門未滿一年便染病而逝,他是心痛若絞,久難平復;聽他說起他官場情場兩失意,實是心灰意冷再無念想。

  吳清並未說謊,他說的是句句實話,不過略去些他以為不甚重要的枝微末節罷了。他未說的是朝中掌權之人與他立場相對,卻也並非全是奸佞;他未說的是亡妻還有個妹妹生得標緻婉約,老丈人對他憐愛看重,早允了待他重回京城便再嫁一女與他。

  這些話吳清不會說出口,李平也不會知曉,他只知官人確是可憐,大好的才幹卻困在這小小地方,滿腔的柔情卻失了那天作良配。

  他二人在這小小書房裡朝夕相對,吳官人眼中的情意更甚,李平心裡的翻騰愈劇,一個是若有似無的撩撥,一個是竭盡心力的克制,好似角力般地相互拉扯著。

  李平時時刻刻地提醒自己,切莫動情,那是天邊的人,如何高攀得起?可那告誡越多,卻越是無用。

  一番拉扯平衡中,終是吳清更勝了一籌。

  後來的事卻也是順理成章,吳清心裡好似排妥了劇目一般,他引著導著,李平便這麼順著跟著,間中雖有磕絆遲疑,卻仍是攜手登上了戲台。

  那日立在吳清面前,李平手指發顫地去解腰間衣帶,他的動作因著猶疑而顯得不甚俐落,吳清也不去催他,只是默默瞧著。單是抽去腰帶、寬下外衣便費了李平極大的力氣,好容易衣褲落地,才終於現出他一身瘦弱蒼白。

  之後的事李平也說不清了,只知道恍惚之間便躺到了涼榻之上,他半撐著身子,肘上印了身下竹蓆的紋路,那人厚實的胸膛便跟著覆了上來。

  屋外蟬鳴喧天,耳邊卻是厚重的喘息,李平微瞇著眼,著迷似地盯著眼前的人,見汗水自額角滑過剛毅的面龐,視線不由自主地隨著那瑩瑩汗珠移動,一時竟無法將目光移轉開來。

  當吳清從榻上翻身而起時,李平這才注意到對方只是褪去下著,而自己竟是毫無遮蔽,沒來由地便是一陣窘迫,於是慌忙起身,有些手忙腳亂地披衣穿鞋。卻不想他身旁的人早已穿戴整齊,處在一邊好整以暇地看他,唇角帶笑,滿目戲謔。

  待他繫好腰帶,打理妥當,那人方才上前,替他理了理耳邊鬢髮,低聲說了幾句話,語聲裡猶自帶著幾分笑意。

  幾句囑咐之後,吳清攏袖離去,徒留李平一人心頭砰然,久難平復。

  往後的日子,李平仍舊伴著吳清在這書房裡整理書牘、吟詠詩歌,聽他暢舒懷抱、闊談天下,也得他情話綿長、溫情無限,而那倦時臥在榻上的,亦從最初的一人變成了恆常的兩人。

  然而這樣的時日,卻也終有到頭的時候。

  人心多變,聖上雖為天子,卻也終是凡人,故而聖心亦是多變。

  那揪了吳清罪狀的高官偶因過失觸怒了龍顏,皇上降罪的同時卻也念起了這些個外放多年的謫官,於是一紙詔書自宮中傳了出來,便將這許許多多的人喚回了京城。吳清自也是名列其中,他獲知消息時是欣喜若狂,捧過詔書的手幾乎發顫。不多時京裡老丈人便修來書信一封,信裡是勸慰、是道賀、是待他回京的許諾。

  吳官人接下聖上的詔書,拆了丈人的書信,那時候,李平只是靜默地立在一旁,眼看官人捧著詔令書信的手輕顫,微瞇的眼眶熱淚滿盈,他一時卻不知是什麼情緒。

  自那消息傳來不過月餘,上門道賀的鄉紳貴人卻幾要將宅院的門檻踏壞。那回京的行囊家當倒也無需官人煩惱,自有那有心的人悄悄替他打點妥當。他來時不過一個包袱幾碇銀子,去時卻是大小箱子裝了滿車,皆是旁人送予的,其中自也帶了點奉承之意,卻也是縣裡人們的一點人情心意。

  雖則尚未返京,也不知回京後能得個什麼職位,可到底是洗了冤屈,吳清那意氣風發是藏也藏不住,鎮日裡笑得合不攏嘴。那上門賀喜的人,不論貧的富的、賤的貴的,他一應見了,一一謝過,又是副謙遜得體的模樣,便又博得了鄉里百姓的頌揚稱讚。

  可吳清事事周到,卻偏像樂過頭忘了似地,只沒注意到身旁有個人,話兒越來越少,臉上的笑也漸漸褪了,旁人歡天喜地,卻獨他眉頭深鎖,竟似懷著滿腹心事。

  實則吳清也並未忘了,只是他此刻心緒早已騰上了天,恨不能直向京裡去了,著實沒有心思再顧及那身旁的鬱鬱之人。

  而李平向來是個能忍又靜的,他見眾人正在興頭上,官人又是滿面春風,洋洋得意之時,便不願多嘴舌地掃興。再者,便是要說,他竟也不知自己能夠說些什麼,如是一想,便越發地安靜了。

  待他二人得有時機相對著好好說話,卻已是臨別前夕,綿綿絮語,盡是離情依依,難捨難分。

  便是這樣的時刻,也是李平的話少,吳清的話多。

  往昔荒唐胡鬧,卻都在書房,那晚是李平第一次入了官人的房,想來也因著是最後一次,吳清才會將人領進了房。

  那夜吳清特別賣力,摟著李平,生生要把人揉進骨子裡似地。

  後來他二人倒臥在床,吳清細細打量著躺在身側的人,五年時間,先時尚未長開的身子早已抽高,五官眉目亦更顯深邃,初見時的靦腆少年早不復見,所不變者,唯有那和順恭敬的性子罷了。

  吳清抬起指節分明的手輕輕撫過李平的面龐,細膩而慎重地描摹著他的眉眼,李平於是閉了眼,任著官人如此,心裡依舊是飄然之感。

  這份溫順,吳清一向是很喜歡的。

  他的手指摩娑著李平的面頰,再是嘴唇,最終沒得忍住,湊前印了一吻。

  李平睜眼,卻見吳清起身披了衣服下床,緩步行至窗邊,似從案臺上拿了東西過來。

  卻見官人重又坐回了床上,厚實的大手在李平眼前一攤,掌心裡卻是兩枚成對的玉珮,晶瑩小巧,甚是可愛。李平瞧了一眼玉珮便又抬頭,卻見吳清只是微笑,拉過他的手,將其中一枚交與了他。

  才想開口,吳清便截了他的話頭,聲音裡滿是柔情:「李平,這幾年,我很是謝謝你,若無你,只怕我竟熬不到此刻。趕明兒我便要回京,這玉兒你收著,見著它,權當見了我……我將這另一半帶在身上,便算作是你陪在了我身邊……我定會時時惦記著你,願你偶爾也能想起我才是。」

  手裡攢著玉珮,李平心裡卻是茫然,不知應當說些什麼,只得閉了口,點頭應了。吳清見狀似乎甚為滿意,復又將人攬入懷中,和衣睡了。

  不多時,吳清早已沉沉睡去,李平卻是難以入眠,又不敢隨意翻身,便只靜靜地看著官人的睡臉胡想。

  可嘆官高民低,貴賤之分,雲泥之別,恐他二人終是有緣無份,再無可能。

  李平如是一想,霎時便失了原先飄飄然的感覺,一顆心落了地,便不知如何開口,連一句承諾也不敢張口討要。

  縱使鴛鴦帳裡多纏綿,天明終須道離別,既是如此,何必多費口舌?

  一夜繾綣多情,終難敵離別在即,翌日李平依舊起了個大早,匆匆服侍官人更衣用膳,又打點好諸多雜事,二人便離了宅院去往城門。

  行至城門,卻見老縣官已然備好車馬候於該處,一旁尚有些特來相送的鄉紳士人,官人便忙攜著李平迎上前去。

  免不了一番周旋客套,吳清卻也不嫌煩,一一別了,禮數作得甚是周全。待要上車之前,他對著老縣官又讚了李平一番,說這五年,自己是如何地受李平照顧,這孩子又是怎生地乖巧懂事,末了便囑託老官員代為照顧,道是:「我此番回京,不能帶這孩子一道,實為恨事,願尊長代為關照,了卻晚生一番心事。」

  縣令聞言,撫鬚頷首,笑著替李平謝過,心裡暗暗稱許吳清的為人厚道。一旁李平卻是不聲不響,只垂著頭,不知想些什麼,直至吳清拍了拍他的肩,他方才抬頭望了官人一眼。

  只一眼,李平便又低下了頭,旁的人看不出,他卻是看得出的,那雙對著他的眼滿是情意,那情潮洶湧,幾欲將他淹沒,可官人的舉止卻又是得體的,竟無半分不妥。

  又是幾句道別的話,吳清朝著眾人又是一揖,便在老太爺和李平的攙扶下上了馬車。待他坐穩身子,便掀起車上竹簾,探出頭來,朝著眾人揮手致意,他的目光掃過所有的人,當中自也帶著李平,可卻並未多作停留,只一眼,便匆匆而過,一如旁人。

  待竹簾落下,前頭的車夫得了示意,便提起韁繩,驅著馬緩緩走了。只見車馬愈行愈遠,愈遠愈小,終於在視野裡隱去,立於原處的一干人眾便也紛紛散了。李平卻不跟著眾人走,只向老縣令胡亂交代幾句,便獨自一人登上了城樓。

  旁人見他如此,只道他年少,未曾經歷幾次離別,以致多感傷懷,故也不加阻攔,便由著他去了。

  匆匆上了城樓,李平向著遠處望去,可漫漫長道上哪裡還能見到吳清的身影,便連車駕的影子也早已消失無蹤,只餘行道上車轍綿延,直往京師,去而不返。

  老縣令原是寬厚良善的人,在吳清來以前便對李平照顧有加,此番又承了官人所託,於是便仍將李平帶回縣衙,幫著他在官府中安插了職位,便算應了吳清所請。

  李平本是個性情溫順的,況縣衙是他自幼待慣了的地方,回了去,也就是回到五年前官人未來時的生活罷了。於是他順著老縣官的安排,本分老實地過起了日子,便如往昔一般,依舊是恭敬謹慎,事事順從。

  只不同的是,他將官人送的玉珮收於襟內,片刻不離身地帶著,閒了時便常見他往城樓上去,卻也不知為何。

  古來,思婦游子總喜登高望遠,望的想是那渺渺不見邊際的蒼茫天涯,遠的許是那不知何年何日方能再見的夢裡身影。都說登樓遠眺,盼的是能望見遠方之人,好一解相思之苦。可登上了高樓,望盡了天涯路,又有幾人得見相思之人,不過徒增離愁罷了。

  李平既非閨閣思婦,亦非他鄉遊子,卻也學著人登樓遠望,望遠方山勢綿延,那層層蒼翠重疊如墨,阻去他無邊想望。立於城樓之上,他垂眼看一撥人自遠方而來,又見一撥人向遠方而去,來往行人絡繹不絕,卻總不得見心中所念。

  他這番舉動,旁人觀之不解,王大娘看在眼裡,卻滿是心疼。

  他二人的事,她一直是知道的,畢竟同處一個屋簷之下,這疑心一起,要想證實卻也容易。整整五年的光景,他二人最初是怎麼樣的,那吳官人後來卻對李平存了什麼心,李平對著官人又是什麼樣的眼神,她嘴上不說,心裡卻是了然。

  只她不好明著同吳清說開,幾次拐著彎提醒自己跟前的小孩兒,可就是她心裡擔憂,卻也做不到時刻伴在他身旁提防。

  她心裡惱吳清,卻也怨自己無能為力,便常恨恨地想:「我早知如此,他吳官人倒好,無端害了咱們一個好孩子,如今回了他的京城作他的大官享他的富貴,那可就再也想不起咱們這貧賤地方了!」只是那滿腹的心疼憤懣,末了卻只能化作無聲的輕嘆。

  她本是個多嘴舌的,只這些話她從不曾說與旁人聽,也未曾同李平提起。

  李平對著王大娘卻也不知從何說起,他想大娘是知道的,是以每每對上那慈愛心疼的目光,他便起臊。

  他也不明白自己往城樓上去,圖的什麼,官人斷不會再回來了,他分明清楚,可是卻總克制不了,便如往日他告誡自己不許動情一般,既無力又可笑。

  後來,有人自京裡捎來了喜訊,道是吳清回京後官復原職,深得重用,不久岳丈又兌了過往承諾,於是得與亡妻之妹成親,夫妻倆互相敬愛,情感和睦。一時滿京城傳為佳話,都言吳清苦盡甘來,終得善果。

  老縣官聞知此事,想著官人到底得李平服侍一場,想來李平對吳清的事定也甚為掛念,便忙說予他知曉。老人家說起喜事,笑得開懷,李平聽了便也陪著說說笑笑,一時盡皆歡喜。

  那晚李平回了房,摸出隨身帶著的玉珮,將它攤平在手心裡,就著燭光靜靜地看,只覺那玉珮晶瑩可愛,一如從官人手裡接過時一樣。

  一時卻是思緒紊亂,腦袋裡一片渾沌,糨糊似地全攪在了一塊。

  他忽地想起了吳清那張剛毅卻常有溫情的面容,想他替自己斟酒勸進的強硬;想他在涼榻上滑過額角的露珠也似的晶瑩汗水;想他看著自己披衣穿鞋時笑得滿目戲謔。末了,那一張張面孔卻化成了初見時的溫和眉眼,他的手被官人攢在手裡,那情景好似浮現在了小小玉珮之上,回過神卻又消失在那溫潤玉色之中。

  想那人身旁如今是紅巾翠袖,玉蔥似的纖指搵上稜角分明的面龐,替他拭去苦盡甘來的滾滾熱淚。

  想那情景,李平便生不如死,便是此時,他才總算斷了念想。

  臨別那夜的溫存原不是什麼,正如五年來他與官人之間,原也不是什麼。

  於是他起了身,手裡握著那枚小小的玉佩高舉,一雙眼是無焦距的空洞,可燭火忽明忽滅卻依舊晃得他兩眼酸澀,陳舊的桌椅床櫃與土色的地面在發酸的眼裡糊成一片,舉起的手最終卻還是脫力似地垂下。

  他終究還是放下了那枚玉珮,拉開抽屜,聽著老舊抽屜發出刺耳雜音,如刀似地緩慢割過思緒。

  他終於將玉珮藏入抽屜深處,再不隨身攜帶。

  此後李平好似忘了曾經伴在官人身旁的那些日子,襟裡再無玉珮,閒時也不再去往城樓。

  老縣官既替他在縣衙裡謀了差事,他便正正經經地作著,並且接了王大娘同住,奉她如親娘。如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幾年過去,他攢了點錢,便由著大娘和老太爺做主,替他娶過一戶莊稼人家的女孩兒。那姑娘生得一般,不過笑時眉眼彎彎,一對淺淺梨渦甚是好看。

  後來他們倆生下了個白白胖胖的大娃娃,旁人都說那孩兒面容俊秀像極了他,他卻覺得這孩子兩頰梨渦笑得可愛定是承了妻子容貌。

  旁的人都同他道賀,他笑著謝了,攬過身旁笑得靦腆的妻子,那方鬧騰過的小娃兒早又在娘親懷裡沉沉睡去。

  這樣很好,他心裡邊想,又有什麼不好呢?

  那枚從官人手裡接過的玉珮卻被李平收好了放在抽屜深處,他未曾再拿出來細看,彷若忘了一般。

──

官名和稱謂等等都是憑著自己的感覺寫,若有不妥或錯誤,還請不吝指教。<( _  _ )>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MOR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