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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學四年養成的習慣,每日晚餐以後他便背著裝了書的後背包散步到河堤。背包的重量隨日子改變,每日有每日的重量,自有其規律。

  他還記得大一的時候,星期一只一門課,包裡放著透明資料夾,塞著教授悉心編排的講義,內裡夾著幾張胡亂作了筆記的活頁紙。星期二的課倒也不多,只比前一天多了一門,背包的重量卻增加了不只一倍,只因那本厚重如石磚的精裝書。系上最不缺這樣的書,有時一本不夠,硬是拆成了兩本三本,課上不知需要哪一本,只好統統扔進包裡備著。是以星期三是整個禮拜背包最沉的一天,如同那日的課表,從早到晚塞滿了課,不得一絲喘息的空閒。然而週三一過,雙肩的重量便如滑梯似地急遽下滑,星期四、五的課少,可以看作半個周末。

  憑藉背包的重量辨認時間,由輕而重,由重而輕,時間隨著重量的改變而不斷推移,有種周而復始的感覺。

  感受肩上的重量,這是他散步時習慣作的一件事,而另一件事,則是任由週遭的景象映入眼中。其實並沒有特別想看什麼,然而卻總是不經意地便將日常裡的人事物盡收眼底,並且就記在了心上。

  因此他記得那個身穿灰色背心,吁吁喘氣卻神情認真地跑過自己身旁的老伯;還有那位時常穿著長裙涼鞋,手提碎花長傘緩步而行的年輕女子;距離女子約莫十多公尺的地方通常走著一對夫婦,他們的孩子,一個約莫幼稚園年紀的活潑男孩,總會跑跳著衝過長裙女子身旁,再轉身奔回父母身側。

  這些人物畫面都不是他自願記下,只是日復一日瞧見,不知不覺便留下了影。

  有些畫面會在腦海裡留下影子,偶一想起,宛若驚鴻飛過,一閃而逝;有些人事卻能融入心底,驀然浮現,如同打水漂時石子掠過水面,激起圈圈漣漪,最後沒入水中,將人帶回那個當下。

  最先引起他注意的是那隻溫順地趴臥在草叢中的小黑狗,牠睜著一雙濕潤而惹人憐愛的眼望過來,引得他多看了幾眼,繼而他才注意到小小身軀旁的一雙腳,一個微駝著背坐在長椅上擺弄手機的人。

  於是他特別留意起這一人一狗,他們總是待在固定的位置,步道中途的一張木製長椅。大多數時候,小黑狗只是安靜而乖巧地待在長椅旁,或趴或坐,偶爾牠會站起來,搖頭晃腦地繞著長椅打轉。

  那個坐著的應當是小黑狗的主人,一慣地微駝著背,時而凝神擺弄手機,時而望向河堤旁鬧騰的球場,發呆似地什麼也不做。

  他盯著小黑狗看時常覺得牠在朝著他眨眼,牠的視線隨著他的腳步移動,偶爾豎起的耳朵是招攬他上前的信號。那日他見石椅上坐著的人專注於手機,螢幕發出的微光照亮了那人認真的神情。他於是刻意地靠近了一些,行至長椅附近時故意放緩了腳步,那小黑狗想來也是蓄意已久,見他走得特別近,便離了主人朝他奔去。

  主人發現得倒也不晚,幾乎是在自家寵物撒腿的瞬間便注意到了,可出聲喝斥時,小黑狗早已蹭上了他的小腿。

  「小黑──不可以!回來!」那人站起身,一邊喊一邊小跑上前,面上帶著歉意,連聲的抱歉。他心裡偷笑主人取名的流俗,嘴上卻換了別句話:「沒關係、沒關係,呃、那個……我可以摸摸牠嗎?」

  「可以啊,牠不會咬人,你摸沒關係。」說這話時對方已然走近,此時他才看清來人的臉,笑得清爽,感覺很是溫和的一個人。

  得了允許,他立即蹲了下來,手覆上烏黑的小小身軀,動作輕柔而細膩。如他想像中的滑順柔軟,想必主人對牠甚是愛護。

  「你很喜歡狗嗎?」對方也跟著蹲下,他因此而有些侷促。細細地撫過小黑身上的毛,盯著牠因舒服而瞇起眼的模樣,他隨口應了聲還好。

  「我常常看到你在看小黑,想說你大概也喜歡狗吧。」對方笑了笑,伸手撓了撓小黑狗的下巴。

  自以為不露痕跡,卻原來早已被人發現。沒有回話,他的手又一次撫過黑狗的身軀,唇邊勾起尷尬的弧度,悄悄將心裡的困窘隱去。

  從此他們有了交集,再遇見時總會互相點頭致意。偶爾他會上前摸摸小黑,有時是小黑跑來磨蹭他的褲管。時日久了,他們逐漸熟稔,在同樣的地方碰面成了習慣,他蹲下摸狗時不再需要徵求主人同意。

  逗狗時他們也閒聊,多是對方起的頭。每次閒談的時間都不長,十到二十分鐘不等的時間,日積月累卻也可觀。

  他因此知道了對方是同校畢業的學長。

  他拖著行李北上的夏天,學長正好領了畢業證書離開學校;他忙著參加迎新煩惱選課之時,學長在求職網站上投了履歷,戰戰兢兢地面試了許多公司,終於從中回收了一封錄取通知。

  距離捷運站十分鐘路程的小公司,從住處附近搭公車再轉乘捷運,需要約莫三到四十分鐘的時間。

  「雖然不近,但也不算太遠,勉強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啦。」

  苦笑著作出結論,倒也不是沒想過找個離公司近一點的住處,但看來看去總沒有個喜歡或合適的,乾脆繼續住在這裡,反正也習慣了。

  「主要是——找新房子太麻煩了,還有搬家什麼的,想到就覺得好懶喔。」

  看著對方邊說邊搔著頭傻笑,他開玩笑地報以白眼,故意笑罵對方的懶惰。然而很久以後,當他再想起這番話時,心裡卻忍不住慶幸,還好這人是個怕麻煩的懶鬼。

  除此之外他還知道了其他大大小小的事。

  比如學長是台南人,大三時很倒楣地沒抽到宿舍,卻又很幸運地找到了目前棲身的處所;比如小黑是學長大三寒假在老家附近撿到的,拜託了許久終於說動房東准許飼養;比如學長的公司禁止員工加班,下班時間一到便將一眾員工趕出公司,理由是老闆不想多付加班費,正因如此,他們才能每天在這河堤邊碰面;比如……

  他並不討厭聽這些瑣屑雜事。凌亂紛雜的片段能夠匯聚成生活,細碎微小的瑣事可以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人,他將此視為了解一個人最好的方式。

  與之相對的,他也常說些關於自己的事。

  知道他是高雄人時,學長笑得很開心,只因彼此家鄉的鄰近。人們常因這樣的事而莫名雀躍,自然而然將對方劃入屬於自己的某個範圍,彼此的距離因之而拉近。看著學長因此而漾起的笑臉,他不禁微笑,心裡亦是親切。

  他最常提起的還是學校裡的事,喜歡在課堂上偷聊連續劇的教授、晚飯以後突然決定去北投泡溫泉的室友、分組定點埋伏在校園內堵人的宗教性社團……那些他覺得有趣、值得提起的日常,總會在談天時被他獻寶似地一件件拿出來說。

  偶爾他會擔心這些瑣事是否惹人厭煩,然而對方總是笑笑地聽著,時而附和時而吐槽,未嘗有過一絲不耐。有時學長會主動提起他曾說過的事,「你之前說的那本小說……」,「上禮拜你說的那個通識課的雷組員……」,每當此時,他便覺心上流過一股無以名狀的暖意,隨口無心的話語給人切實放在心上的喜悅。

  每次聊天以後他都有種更靠近對方的感覺,彷若他們認識以後的所有互動都是為了更加靠近彼此而存在。他不只一次這麼想過,然而卻總在念頭萌芽之際便即將其抹去。

  他總不擅於掌握與人交往的分際,特別是渴望著親近的時候。何時能夠更加靠近,彼此距離可以縮短至什麼樣的程度,如何拿捏,如何進退,他常為此苦惱不已。

  因此當他們熟識以後,當他能夠自然而然地挨著對方坐下,當他注意到自己的意亂神迷並且為之慌張時,他走得比最開始來得更為謹慎,更是戰戰兢兢。

  正因為想要靠得更近,所以更要小心翼翼。

  散步的習慣持續了整整四年,和學長碰面更是成了每日裡的例行公事,成為他大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然而他始終沒有跨出那一步,他一直如履薄冰地走著。

  畢業典禮結束的那個晚上,他依舊背著包散步到河堤。那天的包很輕,失重一般,他想不起那天是星期幾。

  經過長椅時,他習慣性地叫了小黑的名字,石椅上坐著的人抬頭看了過來,嘴裡發出一聲不成字句的招呼。習慣性地坐上相同的位置,他俯身逗弄靠在自己腳邊的小黑,餘光瞥見身旁的人重又將視線放回手機螢幕之上。

  好半晌過去,身旁的人忽地問他今天是不是學校的畢業典禮,狀似滿不在乎的「對啊」換來對方帶著笑滿懷祝福的「恭喜畢業」。

  畢業是否值得歡喜甚或祝賀,他常對此感到懷疑。對於步出校園、脫離學生身分,他常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每每聽到旁人道賀,心底便會浮起一絲不合時宜的焦慮與困惑。

  這樣的焦慮與困惑伴著他度過整個大四。

  升上大四以後只餘兩天有課,背包仿若被人抽空一般,忽然少去的重量讓他產生一種頭重腳輕的錯覺。比之前三年來得輕鬆空閒的最後一年,卻成了他大學生活中最是徬徨焦慮的一年。

  他不明白內心的忐忑因何而來。是對於未來的諸多不確定而感到不安?又或是傷感將與四年來伴他走過的人們分別?也或許就只是他太過軟弱,至今仍未做好面對社會的準備。

  如是一想不由得有些沮喪,可他到底沒有表現出來。對於學長的道賀,他只是聳肩笑了笑:「都還沒期末考,還不知道能不能畢業咧。」

  那聲音裡充滿了不確定,他確實害怕畢不了業,卻也害怕就這麼畢了業。

  「安啦,你一定畢得了業啦。」學長寬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接著彷彿臨時想到似地隨口問道:「對了,你畢業之後要回高雄吧?」。

  「對啊,之後應該會在高雄工作,就我之前回去面試的那間公司。」

  「你不會想留在台北嗎?」

  其他人亦曾問過相同的問題,然而聽到對方這麼問,他還是克制不住地感到心跳。興許只是他的一廂情願,但他總覺得這問句當中似乎參雜了那麼一點挽留的意思。他心裡如此希望,然而最終卻只是沉吟一會兒以後低聲回道:「不知道耶,應該還是比較想回去吧……我爸媽也希望我留在高雄。」

  「也是啦,畢竟是自己家,我覺得也滿好的。」學長笑了笑,一貫溫和而平穩的語調。

  對未來感到迷茫困惑時他也曾向對方請教,那輕鬆而平緩的語調總能帶給他一種不可思議的撫慰。然而往昔能夠給予其安慰的溫和語氣,如今卻只在他心中漫成隱隱然的惆悵。

  將要離開台北的前一天晚上,他們依然在那張長椅碰面,臨別時互道了再見,和過往無數個夜晚相差無幾的語氣,彷彿明晚他們還會在同樣的地方相見。然而終究還是有了不同,臨走之際,學長笑著要他有空記得回來走走,順便來找小黑玩。

  「好啊。」勾起唇角,他輕聲答應,隨後蹲下身子,道別似地摸了摸小黑的頭。他的手指輕柔地摩娑著小黑豎起的耳朵,不同以往的細膩和慎重。

  走回宿舍的路上他胡思亂想著,心裡不由得惱恨起言不由衷的社交辭令,腦海卻忽地浮現去年暑假的事。

  那日他匆忙刷卡,趕上了正好進站的捷運。

  倘若知道對方坐在那裡,他大概會考慮換一節車廂,然而世事總是如此,難以盡如人願。

  一上車他便和坐在門邊的人對上眼,畢業後七八年沒有聯絡的老同學,他看到對方的眼裡亦滿是錯愕。對看幾秒,他猜想對方心裡定也滿是懊惱,然而此時走開未免尷尬,儘管眼神交會時不自覺留露出的錯愕早已夠讓人尷尬了。

  臉上堆起笑,他迫不得已地上前打了招呼。

  「嗨,好久不見。」

  「對啊,真的很久不見了耶。」

  「你在哪裡的大學啊?」

  「桃園,你呢?」

  「喔、我在台北。」

  「那滿近的耶,改天約出來吃個飯啊。」

  「好啊好啊。」

  ……

  幾句寒暄後話題就此打住,他分明記得兩人以前還算談得來的。

  沉默為彼此增添了幾分尷尬,然而開口交談卻也未必能夠化解此刻的窘迫,幸好不多時對方便到了站,幸好。

  「那之後再約吧。」步出車門前,對方提醒似地說著。

  「好啊好啊,再約吧。」他應承著,再自然不過。

  車門隨著警示音響起而關閉,對方的身影很快地消失,聯絡的約定被車門夾斷一般,從此再無下文。

  有些交往本來便是如此,他默默地想,或許他與學長亦是如此。

  他終究沒有開口,連加個社群網站的好友也沒有。知道兩人是學長學弟以後,他們確定了稱呼彼此的方式,卻也因此錯失了詢問姓名的機會。他們甚至連對方的姓名都不知道。

  他是那樣地小心翼翼,不敢貿然邁步。

  畢業以後他才明白,即便肩上背包的重量日日相同,日子依然一天天地在過。原來失重以後還能再次找到新的規律,只是規律中他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心上總有一處空空落落。

  散步的習慣遺留了下來,只是路徑途中再沒有一人一狗等著他。

  後來他在自家附近的公園散步時,總會想起河堤旁的那張長椅,那隻溫順趴臥在地的小黑狗,那個低垂著頭擺弄手機的人。

只是他到底說不清,自己遺憾想念的究竟是什麼。
 


一個短短的我覺得有點油膩(?)的第二結尾https://paste.plurk.com/show/wXmLBIacoTa0OGYjPlEq/

靈感來自之前某堂課的老師說他因為狗而認識了一個朋友的事,說自己跟狗是共犯(?)的老師很可愛,感謝他(ˊ艸ˋ)

另外,因為太想寫「是我想你了」這個梗所以有了第二結尾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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